闺秀风范，淑女气质
赏析戏里金枝
文/谭静波
近年来，戏曲舞台上的“家”很多，一个个风风火火，扬扬洒洒，耀人眼目。尤其是戏曲舞台上的旦行，可谓名角如云，名家如林。然而，尤使我心动、尤让我心仪的是金枝这个不疯、不火、不躁、不闹的“家”。
数十年来，金枝在豫剧舞台上塑造了数十个人物形象，这些形象大都是青春貌美、善良贤淑的好女子。难得的是，由于她容貌好，身条俊，嗓音清丽，气质高贵，所以一登台，总是那般端庄秀雅、婉约妩媚，那般轻柔妙曼、楚楚动人，堪为“回头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她是戏曲艺苑中的金枝玉叶，她是豫剧舞台上的大家闺秀。
婉约深沉的悲情演绎
《泪洒相思地》是金枝最主要的代表剧目，也是最能代表金枝风格的剧目。这出戏为移植剧目，但被金枝搬演后，却成为豫剧的保留剧目，演出场次达3000多场，她饰演的王怜娟，令万千观众为之洒泪，人物的主要唱段亦成为豫剧的流行唱段，实在是了不得的成就。
金枝能将人物演得如此深入人心，首先得益于她对人物性格逻辑的准确把握，得益于她对人物深刻细腻的情感体现。《泪》剧中的王怜娟是典型的悲剧人物，她因轻信知府公子张青云的花言巧语而私订终身，可攀龙附凤的张青云却一去不归，未婚先孕的怜娟被后母和身为县令的父亲威逼投湖，肉体上和精神上的致命打击使她香消玉殒，气绝身亡。
与众多同类戏剧作品中受侮辱、受摧残的社会底层女性所不同的是，这是一个“大家闺秀”型的悲剧人物，因为她知书达礼，因为她聪慧贤淑，所以，王怜娟所遭受的痛更体现在精神层面，情感更复杂，感受更深切。金枝的独到就在于她能准确把握住人物情感的这些独特性而深入地开掘，尤其在对人物的悲情演绎上，缠绵绯侧，委婉细腻，宛如李清照的〔声声慢〕，那般哀婉、深沉，那般“凄凄惨惨戚戚”！呈现出一种独具一格的婉约之美。
金枝对王怜娟悲苦之情的演绎可分为五个层次
第一层是惜春叹春之悲情。“春风熏得春心醉，谁人能解难言苦衷，先母早丧知音少，年华虚度无人疼。”初登场的怜娟姿态虽优雅袅娜，但遮不住眉宇间淡淡忧愁，婉转幽咽的拖腔中透着伤感与叹惜。可谓语汇简洁，意到神到。
第二层表现的是别离之悲苦。伤春的闺阁女在张青云的花言巧语诱骗下刚刚偷食了禁果，张青云接到的一封催返家书使她陷入新的烦恼：“怜娟好象身有孕，无限忧愁上眉梢”，“从此后水远山遥何日逢，也只好望穿双眼待归鸿”，怜娟将“望穿双眼”句以重音强拍反复强调，表达了难以割舍的哀伤。“怕只怕，明来雨，晚来风，春未残，花已空”，行腔颤兢兢，字字透着惊怕，声声满溢愁绪。接下来的嘱托句，“但愿公子不忘情意重，我是每晚升起的那颗星呵……”缠绵不绝的拖腔，盛满了痴情女子对未婚夫君的一往情深。而此情愈浓郁，与后边的悲惨遭遇愈形成强烈的比照。
第三层表现的是相思之苦情。张青云一去不回返，怜娟更是瘦了身骨，枯了容颜，这里金枝没有当作一般怨妇之苦草草带过，她在做更丰富的解读。面对春暮花落，她更愁肠百结，既担心张郎中途路上卧病，又怕他途中遇歹徒，既怕父母不允生变故，更怕张郎另娶新欢攀荣禄。悠扬的慢板旋律中，高处宛转、低处迂回，抽丝剥茧般地吐露着人物的百般焦灼与忧虑，情浓意切，耐人品味。把一个未婚先孕的闺门秀女难言的苦衷，复杂的心理情状表现得透辟清晰，令人生出万分同情与怜悯。
第四层是表现求生之苦情。当隐情暴露后，盛怒的父亲立逼怜娟投湖自尽。表现怜娟求生之苦情亦带给人新的震动。“千悔万错儿招认”，在沉重的锣鼓声的重敲下，这是王怜娟以铿锵的旋律唱出的一句超强音，是这场戏中这个闺门女子第一次发出的呐喊，是求生的本能，更是数月来积压心头的千般愁、万般虑一下子获得的释放，使人感到这个“悔”是万般的苦涩，痛彻心肺。在这段沉重的〔慢二八〕中，王怜娟慨然动情，“生母早死去，爹爹你苦受尽，千辛万苦你恩养我一十八春……”以骨肉亲情打动爹爹，有真切感人的哀哀求告，有撕心裂肺的大放悲声，将这位贤孝女挣扎在生死线的苦情展现得凄凄动人，令人倍感心酸、沉重。
第五层是表现悔恨之苦情。这一层是全剧悲情起伏跌宕的高潮处，金枝的处理更是独具匠心。当一切真相大白，面对通情达礼的薛小姐（张青云之新妇），怜娟百感交集。先是对自己失足的自愧自怨，“我也是个宦家女，枉读诗书念文章，不怪青云抛弃我，只怪我有眼无珠少主张……自种黄莲，自把那苦味尝。”这段唱没有放大腔，是压着唱，敛着唱，拖腔是悠悠的悲音拉伸着节拍，仿佛是咬着痛，嚼着恨，难吐难咽，苦不堪言，令人感慨万端。接下来才是对这个蛇蝎心肠的负心之人的愤怒控诉。“当初你甜言蜜语将我骗……”这是一句力度强烈由中音1直冲高音5的十几度级别的大跳跃，如雷霆炸响，火山喷发，将王怜娟对张青云的愤恨爆发式地倾泄出来。“我为他楼台一别肠望断，我为他无心对镜来梳妆。我为他茶不思来饭不想，我为他身怀六甲瞒爹娘。”“我为他被逼跳入西湖内，我为他悠悠死去又还阳……”这是一种不堪回首的悲切控诉，尤其是“跳入西湖”句的悲音延宕和“悠悠死去又还阳”的高音挑起又滑落的回旋，行腔委婉，格外凄凉。当唱到“我为他沿途受尽跋涉苦”句声音陡然高放，“我为他举目无亲多凄凉”节奏又陡然加快转入〔快联板〕，使悲愤之情加剧。唱到“我为他口吃苦莲无处诉”句，以收口音哼了一串快节拍的拖腔，把悲情再度推升然后再转〔快二八〕、〔紧二八〕，唱出此情的最悲音“我为他面黄肌瘦人不像，我为他几次三番欲悬梁”。先是将“面黄肌瘦”用重叠句吟唱加以强调，然后将末句“我为他……”的“他”字以30个节拍的低音拖腔给与深度延伸，到“几次三番欲悬梁”句，再将悲腔以几次翻高几次收放尽情渲泄挥洒，使悲情推向全剧的制高点。这是生命的呐喊！是血泪的控诉！金枝唱得婉转跌宕，催人泪下！
“托孤”一段唱的收煞也甚是精彩。哀大莫过于心死，当一个人选择死亡时，反而更冷静，更超然。“承蒙小姐你恩德广，看起来怜娟我命难久长。”万念俱灰的王怜娟此刻显得分外镇静，她以沉稳的节奏缓缓向薛小姐托咐后事。如托付幼子的未来，她一唱三叹，表现出深情的怜爱；托付照顾惨遭断舌的小玲，以五字句排比的垛唱加以顿挫，以表现出主仆间情深似海。结束句“到来世结草衔环，要报你的恩德长！”字字恳切，掷地有声，并以绵绵的哀叹音边拖腔，边跪拜，边跪拜，边拖腔……全剧，在惨淡中启始，在惨淡中收煞，戚戚惨惨，惨惨戚戚，怎不叫人悲从中来，潸然泪下……
金枝是豫剧舞台上的金枝玉叶。祝愿她永远保留着那份恬淡、优雅、柔媚、大气，永远秉持着那种闺秀风范，淑女气质！
（本文节选自《闺秀风范，淑女气质——赏析戏里金枝》第一章节，其它章节的评述待日后择机刊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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