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当一个人的年龄将近七十，很多时候活着的意义仅意味着等待人生某些必然的来临，而我也不例外。

我住在这个城市城西的一个小院落里，孤独孑然。当我回望自己的中年的时候，平静而安详的时光已悄然流转了三十年，直到老伴的离去。以前，我的生活都是她悉心安排着的，所以，我从没想过，她的离开使我的生活陷入了长长的难以适应。这种茫然失措化为了无尽的思念，成为心中潜淌的热泪。有时候的悲痛并不是眼泪可以涵盖的，于是，我就这样一种孤独的方式默默地静候着我即将到来的宿命。

儿子生活在另一个城市，那里有他自己的生活，自己的家，我不便打扰。虽然儿子儿媳多次央求我搬过去和他们一起住，我都以各种理由搪塞了。我知道，自己太久适应于小城的宁静，人的晚境适应不了那里的喧嚣。为了不让他们担心，每次儿子儿媳带着孙儿来看望我的时候，我都会刻意清扫院子、收拾屋子，为的是不让他们看到我的落寂，看到一个老人清淡孑然的晚年。

春天就这样逝去，春树发牙了、花开了；暮春了，花谢了。一场风雨过后，只剩下了满园的狼藉，我的心恍若寒冬。春天有花儿的喧嚣，但热闹是他们的，我什么也没有。有的，只有对那些远去日子和远去亲友无尽的缅怀和思念。

转眼天气变暖，夏天不期而至。院子里不曾留意的角落，冷不丁地冒出来一丛嫩绿，柔弱地、小心翼翼地张望着这个陌生的世界。它的出现、它的喜悦是沉浸悲伤的我所不能体会的，我竟然全然没有在意它的存在。然而，小家伙以一种近乎顽强的倔强，悄然爬满藤架。清翠的颜色在向我昭示它的存在，这时我才想起，那是老妻生前种下的葡萄，枯黄萧瑟的藤架，在酝酿一春之后蓄势而出！喷薄的生命力让人心里暖暖的，不禁让我想起了老妻弯腰拾掇杂草、细心呵护这嫩苗苗的情景，恍如昨天，我不禁潸然。

那柔柔招摇的绿色像冷寂心中种进的一枚种子，不经意中将我打动了。

想往年老妻总会精心伺弄这架葡萄，成熟的时候，满院子的叶绿果红让人欣悦。老伴过世后，我一直沉浸在悲伤之中。回望相扶相搀的日子，不禁让人惆怅：我的那些平淡而美好的日子，就这样一去不复返了。

夏日的天气说变就变，大雨倾盆而下，笼罩一切。我静静坐在窗前，望着外面茫茫的世界，心怅然若失。

这时，孙儿打来电话说是快放暑假了，到时候来我这玩。我高兴地应承着，让他好好学习，放假了就过来玩。孙儿问：“爷爷，咱家院子里的那架葡萄还在吗？”我的心咯噔了一下：这样的磅礴大雨，弱小的葡萄藤能经受得住吗？我尽量平静地对孙儿说葡萄儿好着呢，等他暑假来就能吃到又大又红的葡萄了。

匆忙地接完电话，没顾得上披上雨披，我拿上雨布就冲进了雨幕，这可怜的小藤儿，你一定要坚强地挺住！

2

淋过雨，原本身体就不好的我躺了两天才下地。身体刚刚好，我迫不及待地推开院门，那些嫩绿的芽儿，你们还在那里吗？院子里阳光很好，我看到了我的希望：虽然饱经风雨摧残，叶子掉了不少，但是新发了不少芽儿，弱弱地，仿佛在像我昭示它顽强的生命，我的心瞬间被一种柔柔的温暖所填满。

葡萄或许懂得我的心思，以一种令人喜悦的成长回馈着我的期盼。原来这小东西也是懂得感恩的哦，我高兴地想，不觉微笑了。这时我才发现，一年以来我已然忘记了微笑的感觉。

葡萄渐渐长大，结出了果实，这让我对孙儿的到来充满期待。每天，我都会仔细地查看我的葡萄架，除草、赶走害虫。天气晴好的日子，我开始在藤架下看看书，喝喝茶，日子不紧不慢地过去。渐渐地，我时常会觉得院子里有些声响，但当我去查看的时候，却什么也没发现，听力有些问题的我以为是自己的幻听，也就没有在意。葡萄儿在成长着，开始变成红色、紫色，变成收获的颜色，我的心总被这片喜悦所充盈。

一天，我起得较往日晚了一些，阳光洒进房间，金色的光晕昭示着阳光灿烂的又一天。院子里声响很大，伴随着嬉闹声。我出门去看，院子里到处是散乱的葡萄的叶子，还有一些未曾成熟的青嫩的葡萄，而面街的竹制围栏被人扒开了一个不小的洞！我赶紧追过去，只看到了一些孩子嬉笑的徜徉而去的身影，那是些住在附近的孩子，而他们的父母我是认识的。看着自己一夏的辛劳，被肆意破坏着，我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绪，怒不可遏。修整好篱栏，我决定去找找这群捣蛋的孩子的父母，让他们好好管教管教。

院子角落里，一棵小树的背后，我分明感觉到什么东西的颤抖。走到近前，我看了一个瑟瑟发抖的小孩，小小的身子躲藏在树藤之后。我怒气匆匆地走过去，正迎上一双澄澈的、怯弱的小眼睛，也许是我的盛怒表情惊吓到了他，泪水瞬间噙满他满是惊恐的眼睛，我愣住了。

怯怯地，他走到我的面前，耷拉着小脑袋，用很低很低的声音说：“对不起......爷爷......对不起，你打我吧，但不要去告诉我爸爸......”他是那样的瘦小，在阳光的阴影里显得那样的无助。

我轻轻抚着他小小的头，将他搂在怀里，宽慰他：“没事，没事，爷爷不怪你，爷爷不会告诉你爸爸的”，他显得难以置信，用那双残留泪水的小眼睛看着我：“你说的是真的吗，爷爷？”。我想我是笑了，我有什么理由去责备一个如此澄澈如此瘦弱的小孩子呢？我伸出了小指头，说：“爷爷和你拉勾”，他破涕为笑，也伸出来小指头。阳光透过葡萄的叶子洒在他的脸上，小小的略带忧郁的眼睛是如此的澄澈干净，让人怜惜。

这个叫做小乐的孩子的父母我是知道的，他的母亲在生他的时候难产死了，现在的他的母亲是他的后母，一家人就住在离我的院子不远处一座漂亮的红色小房子里。他的孱弱忧郁与不合群，小朋友们都不太喜欢和他一起玩。他的孤单的身影儿，让我想起了我的孙儿，他也像他这么大，同样有着一双澄澈的眼睛。不同的是，孙儿总是带着微笑，而他总是忧郁。

我突然想到，我一个孤独的老头，养一院子的葡萄不就是为了孙儿能开心吗？于是，我轻轻地安抚他，排掉他身上的灰尘，给他讲我过去的故事，他的眼神里开始闪现一些他这个年龄本该有的灵动和活跃。我从没曾想过，自己竟然对一个陌生的、素昧平生的小孩子讲述我的过去！当记忆的匣子打开，我才发现我的人生其实还算丰富多彩。我想我是很长时间没有对人讲述我的过往了，以致他津津有味地听得入迷直到天色很晚，他的母亲登门。那是一个很和善的女人，身后跟着一个小女孩，红扑扑的脸蛋很是可爱。刹那间，我明白了他的忧郁和沉默寡言，明白了一个七岁孩子不能承受之轻的秘密。

孩子被他母亲领回家了，临走时我送了些成熟的葡萄，拍着小乐的头说欢迎他再来。他回头对我笑了，我想这天，对于我和这个小孩儿，都是快乐的一天吧。

孙儿一个人是吃了不这么多葡萄的，而我因为有糖尿病，是吃不得甜食的，我想，这夏日的收获干嘛不让附近的孩子也一起分享呢？为了孩子们摘葡萄不被竹篱伤到，我索性将栅栏开来一道门，敞开着。但孩子们似乎觉得这是个故作的把戏，没有一个敢前来，我怅然若失。

天气晴好的一天，小乐来了，带来了他的小狗。那是一只毛色杂乱的小狗，身上脏脏的，耷拉着头。只有偶然怯怯地张望的时候，我能看到那双黑溜溜的眼神精灵般地闪烁着。它似乎很怕人，萎缩着不敢进门，我只好进屋拿了点肉食款待这个对人满是畏惧的客人。看得出小乐很喜欢它，不停地抚摸它的毛发安慰着瑟瑟的它，而它也摇摇尾巴报以感激。那天，我给小乐讲了我的童年，我也养过小狗的经历。小乐的眼神明熠熠的，闪着灵动的光芒。

临走的时候，小乐怯怯地欲言又止。我关切地问他，仿佛是鼓足勇气地问：“爷爷，你能帮我照看我的狗吗？”我愣了一下，我仿佛看到他的眼神中期盼的目光瞬间黯淡下来，我连忙问：“为什么？”从小乐的讲述中我才得知，这条小狗是小乐捡到的一条流浪狗，他看到它的时候它已经奄奄一息，小乐就这样一直用自己的零花钱甚至是吃早饭的钱，给这条他取名小黑的小狗买食物。但是，他是不可能将它带进那个洁净的家里的。看着小乐和小狗在落日的余辉中的相依，我心被一种纯真所感动着。

这条叫做小黑的小狗，从此成为了我的院子里的一员，成为了陪伴我的一个精灵。它很听话，也很懂事：送报纸的邮递员的自行车远远响来，它会飞奔出去，帮我衔来报纸和信件；我早晨下地的时候，他会给我衔来拖鞋。天气晴好的时候，我在院子里看书看报纸，它就躺在脚边晒太阳，偶然蹭蹭我，让我帮它挠痒痒；下雨的时候，它就静静地趴在窗前，我写东西它听雨......

小乐每天放学的时候，会先来我这看看我，看看小黑，偶然会给我带些小零食，给小黑带些吃的，有时候我也会留他一起吃饭，给他讲讲习题。这样的日子，让我心情开朗了不少，我开始对过往的认识的乡邻打招呼，有孩子的家里我会送些成熟的葡萄。很多个黄昏，我带着小黑出门走走，乡邻也知道了小黑，会逗它玩、给它一些小点心，原本平淡的社区添了许多欢笑声。

3

渐渐地，周围的孩子也愿意到我的院子里来玩，逗逗小黑，听我讲故事。很多个夏夜，我的院子里很是热闹，好多小萝卜头坐在我的葡萄藤下，吃着甜甜的葡萄听我讲一些新奇的、或真或假的故事，院子里充满欢笑。小乐也有了新的朋友，他也将他年幼的妹妹带过来玩儿。小伙伴在一起，就没有了烦恼和忧愁。

孩子们很懂事，有空的时候，他们会跑过来帮葡萄捉虫除草，我知道，那隐于阳光里的粒大饱满的葡萄，他们舍不得吃，那是留给我的。

孙儿来了，是儿子送来的。进门他就叫嚷着要吃水果。我赶忙搭起架子摘下那些保藏多日，孩子们保留的那些又大又圆的葡萄，用净水浸润了递过去。而他似乎对这个全然不感兴趣，拿起果盘里的梨子幸福地大吃起来。

我很奇怪的问他为什么不吃葡萄，他叨嚷着说不爱吃。我愣住了，问：“你电话里不是说喜欢吃葡萄的吗？”儿子似乎要阻止他说些什么，童真的孩子早已脱口而出：“是妈妈让说的！”

儿子局促不安地望着我，我顿时明白，为了不让我太多沉浸在缅怀里，儿子儿媳和孙儿编织了一个小童话，让我忙碌的夏天充满期待......

我的眼眶红润了，父子对视，一切尽在了不言之中。

儿子工作忙，匆匆走了。而孙儿很快和这些小伙伴熟识，他们嬉闹着，玩耍着，仿佛多年未见的好朋友。院子里其乐融融，满是温馨。

玩累的时候，他们也会趴在窗台上、小椅子上写作业。我索性从屋里清理出了我那张大书桌，搬到葡萄架下，让他们在阴凉里学习。闲暇的时候，我也会教教他们写毛笔字。傍晚的时候，霞光洒满院子，映照在一张张稚嫩的笑脸上，红扑扑的，很是好看。

日子不紧不慢地过去，孙儿开学的时候到了。

小孩儿们一起过来送他，车开出很远，他们一路追出去，哭成泪人。我赶紧安慰他们说，过年了，又可以见面了嘛，他们才破涕为笑。

忙碌的九月，孩子们开学了，我的院子里又安静起来，我开始学做一些小点心和水果拼盘，傍晚的时候，他们一起聚到我院子里的时候我可以有好东西招待他们。另外，我开始买些书，童话的、科幻的，毕竟故事总会越讲越少的嘛。

短暂的秋天很快过去，冬天来得猝不及防。

我用旧木材为小黑做了一个结结实实的小屋子，就在我的卧室的角落里，这样，再冷的冬天，我也知道，有个温暖的小朋友陪伴着我，陪伴着我的冬天。

仿佛是沉沉睡去，经历了好好一段黑暗的记忆，当我睁开眼的时候，我发觉自己躺在医院里。也许是我的动作大了些，惊醒了守在床边的小乐，他忽闪忽闪着小眼睛瞬间明亮了：“爷爷，你醒啦！”

后来，我才知道，我的血压犯了，是小黑在冬夜的叫声叫醒了社区的人们，是小乐的父亲和其他一群人送我的医院。

病房的门开了，是那一张张熟悉的小脸，笑意盈盈的仿佛春天，在他们身后，是他们的父母，满满地进来一屋子人，鲜花瞬间开满了病房。

病好出院，孩子的父母显然叮嘱过他们，不要惊扰我，让我安心静养。所以，我有段日子，没有听到他们的笑声，很不习惯。有时候，我清晨起床，会发现栅栏门口放着一些牛奶或者蜂蜜等补品，远远地看到孩子的身影跑远。我知道，那是孩子父母的一些心意，我的心就这样不断被感动着，噙满温馨。

转眼新年到来了，而我也将屋子收拾一新，等待儿子儿媳孙儿一起过年。春节的时候，各家都在忙碌，而我这里冷冷清清的，儿子一行因车行不便，还在路上。我面对已经做好的一桌子的饭菜，怅然若失。

这时，门开了，推门进来的是小乐，他捧着一碗香气扑鼻的鸡汤，而他身后，是他粉嘟嘟的小妹妹，嘟囔着：“爷爷，吃糖！”不一会，接连有小孩儿捧着热气腾腾的饭菜进来，顿时，美味摆满了桌子，我的冷寂的小房子里充满香味。他们异口同声地说着：“爷爷，我们一起过年～”我失落的心瞬间被某种东西点燃了，眼前模糊起来......

我忽然觉得，自己还有好多事情要去做，还有好多可以去想的，面对这群活泼可爱的孩子和这个温情的社区，我能做的还有很多。这让我忽然感到心神兴奋：我的即将到来的七十岁人生才刚刚开始！

屋外的葡萄架早已枯萎，但是，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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