饥饿、饱食与行为选择

华说

“工作不分贵贱”云云，不过是漂亮的场面话而已，因为说话的人大抵自己也不信的。一般的世俗之见，工作是分三六九等的，坐办公室总要比扫大街来得体面。从事科学研究，不管是自然科学还是社会科学，不用说，是更加的“高大上”了。昨天无意中看到一则科研成果的报道，不禁忍俊不禁。报道说：

“英国一项研究显示，饥饿可能影响人们的判断力，令他们更易从当前角度作决定而不是放眼长远。

敦提大学研究人员召集50人参与实验，得出上述结论。研究对象中，一部分人实验时已经吃过饭，另一部分人饿着肚子。研究人员让他们选择是立即得到一个巧克力棒或者稍后得到两个巧克力棒。结果，饿肚子的研究对象倾向于选择前者。即使愿意等待以便得到双份巧克力棒，刚吃过饭的研究对象平均愿意等待35天，而10个小时没吃饭的研究对象只愿意等3天。

在第二个实验中，研究对象可以选择立即得到10英镑或者稍后得到20英镑。结果，吃过饭的研究对象平均愿意为得到更大数目的钱等待90天，而饿着肚子的研究对象只愿意等40天。

英国《泰晤士报》17日援引敦提大学研究人员本杰明·文森特的话报道，实验显示饥饿的溢出效应惊人。至于为什么在截然不同的领域，饥饿均能让人“目光短浅”，研究人员现在还不清楚。

研究报告刊载于最新一期美国《心理规律通报与评论》杂志。”

想忍而没有忍住，终于笑出声来，态度不免有些粗鲁和无礼，请对区区在下“多多原谅则个”，不是对科学研究不敬，实在是这所谓的“科研成果”，用网上的俗语说，是“用脚趾头都能想出来的”，根本用不着煞有介事地做什么实验。倘若说这便是“学问”，则区区在下倒是也可以自称是一个有学问的人，因为肚子里如此这般的货色是不少的。这算什么新奇的“科研成果”呢？这是路人皆知的常识！一个是饥肠辘辘之人，一个是吃饱了饭的人，其对食物和金钱的看法和需求当然不可能是一样的：前者一定要比后者急迫，急迫得多。一个巧克力棒可以直接下嘴，10英镑可以拿来换食物，对饿着肚子的人来说，自然先拿来享用为上也。道理简单不过，“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吃饭，实在是“兹事体大”，因为不吃饭是要死人的。“三寸气在千般用，一朝无常万事休。”一命呜呼了，再多的食物和金钱又有何用？

“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晓梦迷蝴蝶”的庄周浪漫不浪漫？潇洒不潇洒？逍遥不逍遥？可一旦吃不上饭的时候，也急得“三尸神暴跳，七窍内生烟”，狂怼说风凉话的监河侯，就差直接骂娘了——“庄周家贫，故往贷粟于监河侯。监河侯曰：“诺。我将得邑金，将贷子三百金，可乎?”庄周忿然作色，曰：“周昨来，有中道而呼者，周顾视车辙中，有鲋鱼焉，周问之曰：‘鲋鱼，来!子何为者邪?’对曰：‘我东海之波臣也。君岂有斗升之水而活我哉?’周曰：‘诺!我且南游吴越之王，激西江之水而迎子，可乎? ’鲋鱼忿然作色，曰：‘吾失我常与，我无所处，吾得斗升之水，然活耳，若乃言此，曾不如早索我于枯鱼之肆。’”

一袋小米与三百金，斗升之水与西江之水，其之轻重多寡，不是一个巧克力棒与两个巧克力棒，10英镑与20英镑所能比拟的，相差不可以道里计，望尘莫及也。然而，庄子选一袋小米而不选三百金，涸辙之鲋要斗升之水而不要西江之水。为什么？因为选前者可以活，选后者将会死去。“齐生死”的庄周都这样选择，而况凡夫俗子乎？

然则人们为什么会做如是选择？经济学的回答是这样的。从选取的收益或者价值来看，对一个“10个小时没吃饭”的人来说，立即得到一个巧克力棒或者用10英镑换取食物充饥，可以补充能量缓解饥饿，而等待下去虽然可以多获一个巧克力棒和10英镑，但远远不足以弥补身体状况的进一步恶化。前者的收益和价值高，后者低，选取前者为佳。从成本的角度看也一样，成本是放弃的最高代价。前者的收益和价值高，意味着放弃的代价高，成本高；后者的收益和价值低，意味着放弃的代价低，成本低。成本高者，不为为上也。而从“10个小时没吃饭”到“刚吃过饭”，是局限的转变。局限变了，人们的行为亦随之转变。从“愿意等3天”到“愿意等待35天”，从“只愿意等40天”到“愿意为得到更大数目的钱等待90天”，其实是局限转变带来的行为转变也。鲁迅没有学过经济学，但他在《娜拉走后怎样》一文中写下的文字，实在是很符合经济逻辑的：“我总觉得人们的议论是不但昨天和今天，即使饭前和饭后，也往往有些差别。凡承认饭需钱买，而以说钱为卑鄙者，倘能按一按他的胃，那里面怕总还有鱼肉没有消化完，须得饿他一天之后，再来听他发议论。”

进而思之。后退一万步，“不吃饭要死人”这事且按下不论，上述的“科研成果”说，“得到双份巧克力棒，10个小时没吃饭的愿意等3天，而刚吃过饭的平均愿意等待35天”；“得到20英镑，吃过饭的平均愿意为得到更大数目的钱等待90天，而饿着肚子的研究对象只愿意等40天。”这是否真的意味着“饿着肚子的”要比“吃过饭的”“目光短浅”？答案是，非也。恰恰相反，前者要比后者深谋远虑的多。这里的关键，是利息的存在。

同样的双份巧克力棒，一个愿意等3天，一个愿意等35天，“饿着肚子的”比“吃过饭的”提早了32天；一样的20英镑，一个愿意等40天，一个愿意等90天，“饿着肚子的”比“吃过饭的”提早了50天。在物品和资源缺乏的情况下——真实世界就是这样的，同样的收入，即便不管通货膨胀，来得早也要比来得晚要合宜，因为贷出去可以收取利息，从而带来更多的财富。按照利息理论创立者费雪的说法，利息必然高于零，是正数：一方面是消费者急于消费和享受，道理就是人要先吃饭才能活下去。急于消费和享受，人们就愿意出一个价，此价即是利息；另一方面，投资是有回报的，这回报，也即是利息。因此，利息是优先享受之价或预先投资之价，该价是因为时间有先后而起的。双份巧克力棒借出去，32天后收回来3个巧克力棒，多出来的一个是利息；20英镑贷出去，50天后还回来30英镑，多出来的10英镑是利息。你说是谁“目光短浅”，是“饿着肚子的”？还是“吃过饭的”？

古今中外，“目光短浅”论者多矣。近有在联合国大会上激愤于“人类在遭受痛苦，人类在死亡，整个生态系统崩溃了”的环保革命小将，远有 “饿死事极小，失节事极大” 的道学家。这班爱唱高调的人们，性情苛刻、气量狭窄不论，究其实，自以为是却不知世事不省人事，可怜而复可憎也。余以为，碰到此类人物，不管三七二十一，先上去招呼其一大嘴巴，然后再饿上两三天。还是管子说得好：“仓廪实，则知礼节；衣食足，则知荣辱。”到底是春秋第一名相，通达物理人情，“霸诸侯，一匡天下，民到于今受其赐”，岂偶然哉？

2019/1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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