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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艺女青年朱淑真:真正的文艺,是世人难以理解的高贵

作者:齐齐哈尔诗词网
日期:2020-01-09 20:00: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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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查子·元夕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

这首小词的作者,是欧阳修还是朱淑真?至今莫衷一是。明代杨慎说是朱淑真,清代纪晓岚编《四库提要》,就力辩其诬,认为一位著名女词人,不可能写出这种东西有污名节。

个人认为,这首词更接近于朱淑真的风格,清新,平白,直抒胸臆,有着小女子天然的风情与痴诚。说的是一个发生在元夜灯节的故事。元宵节是两宋最重要的节日,每到此时,城乡欢腾,不论男女老少,都兴兴头头上街来看花灯,兼且看人。于是男女相会,生出许多的事来。江南春来早,当奇巧争艳的花灯把街巷占满时,柳树都已经抽条泛绿了。眼看千条万条要随春风摆动,有个平凡的她,站在树下等待。

去年的元夜,月光和灯光各占住天上人间,她和情人相约见面。见到了没有呢?当然。今年的元夜,一切依旧,却见不到去年那个人了。只剩下她站在这里,默默哭泣。

文艺女青年朱淑真:真正的文艺,是世人难以理解的高贵

那个人去哪里了?在今天读来,根本不用解释,恋爱可不就是这样,天下大势,分分合合,朝秦暮楚又如何?情人节,满捧“蓝色妖姬”在怀,吃高价烛光晚餐,秀的不是爱情,而是潮流所向。一个人走了,剩下的那个,当然也会哭一哭,哭完了趁青春再寻摸一个,把后面的情人节早早安排。

满街的情歌,早把人唱腻了,无感了。可在古代,唱这样一首小情歌,却是关乎名节的大事。很明显,词中所现,既非明媒正娶的夫妻之谊,又非青楼迎来送往,上下不靠,尴尴尬尬,恰是一个良家女子的秘会私约,用朱熹的话来说:“淫奔不才之流”。

朱淑真一民间小女子,历史上留下的痕迹很少,经后人努力,鳞鳞爪爪拼凑起来,她约莫是南宋早期的人,家住钱塘,出身官宦人家。从小受过良好教育,养成琴棋书画皆通,尤其文才出众。都说嫁人是女人的第二次投胎,不幸的是,她的第二次胎没投好,嫁了个很不满意的老公,中年便抑郁而终。死后,她的诗稿都被父母一把火烧掉,大哭道:“都是这劳什子害了我的女儿!”

这话足以让古今所有文艺女青年心里一凛。然而,朱淑真若是不识字村妇,便打包票百分百对这指派的丈夫满意吗?乡野间忍无可忍,谋杀亲夫的案子太多了。要知道,文艺人生并不似理想中浪漫,烟火生活也没有表面那般安详。“做人莫做妇人身,百年苦乐由他人”,妇人命运,在漫长男尊女卑的时代里,不过如此。有人默默领受,至死不知苦楚从何而来,有人却要刨根问底,声声喊痛喊冤。朱淑真便是后面那一种。

她擅文艺,文艺让她更清楚地看到了自己为妇人身的处境,无法忍受,要长歌当哭。这才是文艺于朱淑真的作用,否则,也只能雷同庭院中那么多郁郁而终的女人,无声地消散在男性书写的历史里。

文艺女青年朱淑真:真正的文艺,是世人难以理解的高贵

像李清照一样,朱淑真有个做官的又极喜诗书的父亲,对聪慧的女儿百般疼爱。任她自小在家翻箱倒柜地看书,摆弄字画,学了些精致的淘气。还要拿出去炫耀,小小年纪就有了才女名头,培养出一股子自信和活泼来。

忆秦娥·正月初六日夜月

弯弯曲。新年新月钩寒玉。钩寒玉。凤鞋儿小,翠眉儿蹙.

闹蛾雪柳添妆束。烛龙火树争驰逐。争驰逐。元宵三五,不如初六。

还是元宵节,少女时代的朱淑真俏皮爱热闹。明明才初六,不到十五的正日子,便打扮得时尚漂亮,忙忙地赶到街上看灯去了。天上一轮小小新月,地下小小姑娘穿着新做的凤鞋,皱着小小的眉头。她为什么不高兴?是鞋子赶制得不合脚,还是另有原因?

似乎全城的女子都出动了,正月灯会,是闺阁中人名正言顺出来放风的好时光,要看灯看人,还要被人看,都往最美里装扮自己。在这片火树银花之下,一切都那么兴兴头头的,虽然只是初六,简直比十五还要开心呢!

这首词,意境跳荡,纯是女孩儿口吻,有旁人难猜的小心事在内里流转,你在旁边看着,不知道她乍喜乍忧,时笑时颦,到底是个啥意思。她就是不明说,要很好很好的闺蜜,才能听到她兴奋又遮遮掩掩的吐露:是要在灯会上,去跟一个人会面啊!那个人……反正就是好!

家长对女儿太宠溺,一时没看管到,让她还未出阁,便在仕女如云的钱塘,看上了一个冤家.具体身份不清楚,能让心高的朱淑真看得上眼,至少是读书人,具备些才华。今夕何夕,在此邂逅,双目相视动了心,便像被磁铁吸着,不自觉地直走到一处,再也分解不开。

这是早春的事,还在初遇的惊喜中。到了夏天,这对儿的感情也和天气一样升温了。

清平乐·夏日游湖

恼烟撩露,留我须臾住。携手藕花湖上路,一霎黄梅细雨。

娇痴不怕人猜,和衣睡倒人怀。最是分携时候,归来懒傍妆台。

朱淑真生活的年代,礼教大防还不如后世严密,翻开话本小说,太多热烈的城市青年恋爱故事,朱淑真只是其中一个。但她张扬得很,做过了还要写词以记之。这也是文艺女青年的通病—话说回来,那样满心满眼的甜蜜,那样遇此良人的欢喜,如果我有本事说出来,写下来,唱出来,为什么不?

文艺女青年朱淑真:真正的文艺,是世人难以理解的高贵

幸福的人有一个讨厌又可爱的毛病:想要全世界都知道她的幸福,知道她在爱着,即使不能真的对人说去,遇到一朵花开,几只雀儿来,或者只是风把一片树叶吹到眼前,她也要捧在手里,弯着嘴角悄悄对它诉说一番。何况朱淑真擅写,擅画,擅填词调筝。你怎么能让她不说?后世的卫道士封不住她的嘴,只好痛骂,然而这骂声与她又能再有什么关系?

在恋爱中,除了那个人,世上的一切,她都无视了。她去赴约,连湖上的烟雨轻露,都打心眼里嫌烦,阻碍了她不能快快赶到。见了面,在荷花丛中携手漫游,也就是今天恋人们的逛公园、轧马路。走走停停,忽然一阵黄梅雨驱散游人,四盼无人,她一下子就睡到他怀里了——“娇痴”两个字用得真好,是又天真又妩媚又情不能自已,还有点狡黠的小性儿,你要是有过经验,一下就会心了:她轻巧的身子靠过来,嘴里还要娇滴滴抱怨着:腿走疼了啊,感觉好累啊!于是你整颗心都软了,化不开了。

时间恨短,又要告别了,依依不舍放开手的情状且不说,只是回来后,这姑娘怎么好像被雨淋病了,淋呆了?浑身无力,魂不守舍,什么事都懒得做。《牡丹亭》里的句子说得好,正是:“镇日价情思睡昏昏。”

时间走得好快,转眼一年过去了,又是一年,春夏秋冬,她没有能嫁给他。什么原因?也许他走了,奔前程去了,也许他另娶了妻,也许双方父母不同意,总之,欢乐只剩下了回忆。她写了好多首词诉说相思,然后,就遵从家里的安排,嫁给了另一个男人。

谒金门·春半

春已半,触目此情无限。十二阑干闲倚遍,愁来天不管。

好是风和日暖,输与莺莺燕燕。满院落花帘不卷,断肠芳草远。

朱淑真的词,最最当得“清丽”二字,恰像天然花枝,逢了时节,纵横皆有情,开谢都有心。明代张岱在《陶庵梦忆》中形容一个为情而死的女优,“孤意在眉,深情在睫”,用在朱淑真身上也很贴切。她写这离愁,融融泄泄地汇在一片春色里,充斥在天地间,摇飏无主。这不合蕴藉雍容的词格要求,不符合“哀而不怨,怨而不伤”的中庸之美,自管自地一路哀伤下去,直到断了人肠。

朱淑真谈恋爱,快乐的时候不保留,悲伤时也不自持,是吊罐里的清水,轻轻一晃便要泼洒出去,没有琼浆玉液贵重,有的只是可见底的清澈。这样的爱掉进生活的干旱里,只有一条路可走,就是耗尽自己,委地无存。

她嫁的那个男人,并非如传说中是个伧俗之辈。疼爱女儿的父母,并没有门不当户不对地把女儿丢出去。从淑真的诗文中看来,那也是个读书人,做过官,有段时间还曾带她赴任。

她埋藏了过去,努力地做个好妻子。婚后也有过短暂甜蜜。时间一长,两人之间种种志趣不投还是暴露出来,具体怎样也不好说了,反正是他渐渐冷落了她,把她孤零零扔在家里,自去快活应酬,还娶了小妾。这事情在一妻多妾的时代,本也正常,多少女人也就守个大婆的名分,半世孤凄地过了,熬到老头子一死,沾着儿子的光,家业还是自己的。朱淑真就不行,受不了这个气,又不爱又不相知的日子怎么过?一拍两散算了。

挣扎了若干年,朱淑真自请仳离,回娘家去了。父母劝又不听,打又下不得手,只得依旧把这位姑奶奶养在家中。只是已不复当年的爱笑爱跑爱闹了,她变得十分沉静。

文艺女青年朱淑真:真正的文艺,是世人难以理解的高贵

蝶恋花·送春

楼外垂杨千万缕,欲系青春,少住春还去。犹自风前飘柳絮,随春且看归何处。

绿满山川闻杜宇。便做无情,莫也愁人苦。把酒送春春不语,黄昏却下潇潇雨。

朱淑真是个对季节变换极其敏感的人,春夏秋冬,自然界的种种变动,都落在她眼里,为她起伏的情绪推波助澜,王国维说词分“有我”“无我”之境,朱淑真的大部分词里,都有个“我”,与外物相呼相应。春天的花开秋天的风以及冬天的落阳,在别人那里,走就走过去了,在她,却是生命中至深的体验。

四季中,她最爱的肯定是春天,春天最有生机,桃花和柳叶,该妩媚的,该风流的,谁也挡不住。春风吹过,有种带着酒意的纵容……和朱淑真的本性多么贴近,而春天终要消逝,她在岁月中也终于失去了飞扬的青春眉眼,变成了神色凝重的妇人。

她想知道,自己这一生,也就当真如那风前柳絮,没个归宿了吗?她听着满山的杜鹃啼声,一声声都替她泣着血。直到黄昏时分,她举起杯中酒,送别这个春天,春天却也无语。雨潇潇地下了。

所有景物都在为她说话,与她共叹共愁,把词写成这样,简直是种自恋了,可一点都不招人厌,这自恋中,有种风流倜傥的率真。

还有这首著名的怨词:

减字木兰花·春怨

独行独坐,独唱独酬还独卧。伫立伤神,无奈轻寒著摸人。

此情谁见,泪洗残妆无一半。愁病相仍,剔尽寒灯梦不成。

活脱脱一个长夜无眠的凄清妇人,不知怎么就把日子过到这般惨淡境地,真是难以承受的孤单。让后人看了,暗生同情心,想,她的一生,是多么不幸福啊!

但我并不想替朱淑真叹息。她是曹雪芹笔下说的那种人,秉天地清明灵秀之气所生,“其聪俊灵秀之气,则在万万人之上,其乖僻邪谬不近人情之态,又在万万人之下。若生于公侯富贵之家,则为情痴情种,若生于诗书清贫之族,则为逸士高人,纵再偶生于薄祚寒门,断不能为走卒健仆,甘遭庸人驱制驾驭,必为奇优名倡。”

她为至情至性而生,注定不能适应庸常的人生。“似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由人愿。”她伤心断肠,但你不能指望她真的幡然悔悟,她选择了这样的路,就至死方休地走下去,像穿上红舞鞋的舞者,不耗尽最后一滴生命,断不能停止美妙的舞姿。

“土花能白又能红,晚节犹能爱此工。宁可抱香枝上老,不随黄叶舞秋风。”和丈夫离异后,她写下这样的诗表达心志。完全是副理直气壮、死不悔改的德性—我就算孤独一辈子,也不要做那种任生活摆布的人。因为,我有我历劫犹存的香气。她又不是浪漫天真到不懂人生残酷、爱情无常。在另一首写于元宵灯节的诗里,她这样说:“新欢入手愁忙里,旧事惊心忆梦中。但愿暂成人缱绻,不妨常任月朦胧。”得承认,关于朱淑真的感情生活,我们知道的太少了。这里新欢旧爱的故事,已经不能追寻到具体。可她的心意是明明白白的:当爱情来到时,我要认真地抓住它,哪怕暂时的也好,终成梦幻泡影也好,那结局,交给岁月去处理。

她的人生,也许比我们想象得要幸福。

因为,她这一生的风流俊秀,经历过沉醉与痴迷、挫折与惨淡,沉淀下“虽千万人而吾往矣”的莫大魄力。她的词集叫《断肠集》,如你能明白断肠滋味,你必曾体验过深沉的快乐……而我们大多数人,只能对着生命这一袭爬满虱子的长袍,忍受着,一天天挨下去,偶尔弯腰驼背地叹一声:“心之忧矣,如匪浣衣。”


王这么,原名王芳芳,七十年代人。考据癖,对宋朝历史文化颇有研究,有独特深入的见解与认识。行文辛辣而幽默,文采斐然,尤其对细节的精准分析颇为难得,获得大量读者喜爱。

曾出版文化随笔《大好河山可骑驴》、《簪花的少年郎》、《万物皆有伤心处》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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