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华大学 王玉明院士｜诗词格律入门（一）

（一）引言

中国古典诗分类：

（1）

诗经，

楚辞（骚体），

汉魏和两晋南北朝古体，

以上三种可以总称古体诗。

(2)

齐梁（以沈约为代表）至初唐大约200年间形成所谓“近体诗”，包括：

五言绝句，五言律诗（含排律），

七言绝句，七言律诗（含排律），

以及后来发展起来的（宋）词和（元）曲，

都有比较严格的格律，统称格律诗。

格律诗（词）在后来一千多年的时间里，经受住了历史的检验，成为诗坛的主流（虽然古体诗仍然同时存在），乃是国粹，国宝。

这是因为格律诗充分利用汉语的四声和汉字的音、形、义，将其韵律美（音乐美）、结构美（建筑美）等独特之美发挥到了极致。

所谓格律，主要就是：

每种体（格）有固定多的句子；

每句有固定多的字数；

各句中的音节以及字的平仄有固定的规律；

句末押韵的韵脚有固定的要求；

修辞上有对偶的要求等。

平仄是根据汉语的四声确定的，古汉语中就是平、上、去、入，前者为平，后三者为仄；现代普通话就是阴平、阳平、上声、去声，前两者为平，后两者为仄。平仄交错，相反（对）或相同（粘），就能够充分发挥汉语四声抑扬顿挫及其变化的独特音律之美。

按照古汉语确定的声和韵为古声韵，例如“平水韵”、“词林正韵”等；按照现代汉语普通话确定的声韵为新声韵，如“中华新韵”（十四韵）和“中华通韵”。

中华诗词学会的声韵方针是：“倡今知古，双轨并行”，我本人完全赞成并身体力行，过去以新声韵为主兼顾古声韵，现在以古声韵为主兼顾新声韵。即所谓“两栖”。

诗词格律是写格律诗的第一道门槛，是“游戏规则”，入门并不难；真正难的是：如何“情动于中而形于言”（叶嘉莹先生语），在立意，形象（意象），章法，修辞（语言），格调，境界（意境）上下功夫，达到思想性和艺术性的完美统一。

王玉明院士

今天第一讲只讲格律诗中五言绝句和七言绝句的格律，这是最基本的。以后再讲律诗和词曲。

凡例 ：

— 平 ︱ 仄

（— ）原平可仄 （︱）原仄可平

* 韵脚 ·入声

（二）五言律句

四种通用的律句

（︱）︱ — — ︱ 仄起（第二字）仄收

— — （︱）︱ — 平起（第二字）平收

（—）— — ︱ ︱ 平起（第二字）仄收

（︱）︱ ︱ — — 仄起（第二字）平收

律句概括：

四种最基本格加上四种一般格是八种，再加上孤平自救格和一种特殊的变格，

总共十种律句（五言）:

︱ ︱ — — ︱//— ︱ — — ︱；

— —︱ ︱ — //— — —︱ — ，

【//︱ — —︱ — (孤平自救格) 】；

— — —︱ ︱//︱— — ︱ ︱，

【//— — ︱ — ︱（特殊变格）】；

︱ ︱ ︱ — — //—︱ ︱ — —

五言律句的规则：

1.每句至少有两个“平”声字相连，否则为“拗句”或“孤平句”；

2.不能有“三仄脚”，即在句末不能连用三个仄声；

3.不能用“三平脚”，即在句末不能连用三个平声；

4.在满足上述规则的前提下，可以通融：“一、三不论”（或者“一、三通融”），“二、四分明”（不言而喻，五必须分明） 。

两种变格：

1.孤平自救格

孤平： ︱ — ︱ ︱ —

自救： ︱ — — ︱ —（有两个平声字相连了）

2.特殊变格

— — ︱ — ︱ 可以代替以下律句

（—） — — ︱ ︱

（三）对与粘的规律

每两句为一联，联内平仄相对：

（︱）︱ — — ︱ 出句仄起（第二字）

— —（︱）︱ — 对句平起（第二字）

同样：

（— ）— — ︱ ︱ 出句平起（第二字）

（︱ ）︱ ︱ — — 对句仄起（第二字）

出句与对句为一联，联内上下两句二、四字（音节末）平仄相反（相对）。否则为“失对”

联间平仄相粘：

（︱）︱ — — ︱

— —（︱）︱ — 上联末句

（—）— — ︱ ︱ 下联首句与之“粘”

（︱）︱ ︱ — —

下联首句与上联末句的第二字（和第四字）平仄相同（粘）。否则为“失粘”。

律绝（无论五言、七言）的两种毛病

1.失对

同一联中的上、下两句平仄不相对。

例如：

举头望明月，

低头思故乡。

上、下两句第二个字均为平声。不过，李白此诗为“古绝”而非“律绝”，不能用律绝的规律去衡量此诗。

2.失粘

下联首句与上联末句平仄不相粘，即第二个字平仄相反。

例如：

“君”与“舍”平仄不同，不相粘。古人诗中“失对”者少，“失粘”者多，就不一一列举了。

（四）五言绝句四种基本体式（不计变格）

根据上述“对”与“粘”的规律，五绝只有四种体式：

（1）仄起仄收（最常用）

（︱）︱ — — ︱

— — （︱）︱ — *

（—）— — ︱ ︱

（︱）︱ ︱ — — *

(2) 仄起平收，首句押韵

（︱）︱ ︱ — — *

— —（︱）︱ — *

（—）— — ︱ ︱

（︱）︱ ︱ — — *

只有首句不同于（1）

首句与末句相同

(3)平起仄收（常用）

（—）— — ︱ ︱

（︱）︱ ︱ — — *

（︱）︱ — — ︱

— —（︱） ︱ — *

(4)平起平收，首句押韵（少用）

— — （︱） ︱ — *

（︱）︱ ︱ — — *

（︱）︱ — — ︱

— —（︱） ︱ — *

只有首句不同于（3）

首句与末句相同

（五）七言绝句四种基本体式（不计变格）

七言律句就是在五言律句的前面加上两个字，其第二个字与作为基础的五言律句的第二个字的平仄相反。因此七言绝句的体式也有四种（一、三、五灵活，二、四、六分明，第七字不言而喻必须分明）。

平起仄收

（—）—（︱）︱ — — ︱

（︱）︱ — —（︱）︱ — *

（︱）︱（—）— — ︱ ︱

(— )—（︱）︱ ︱ — — *

平起平收（最常用）

(— )—（︱）︱ ︱ — — *

（︱）︱ — —（︱）︱ — *

（︱）︱（—）— — ︱ ︱

(— )—（︱）︱ ︱ — — *

仄起仄收

（︱）︱（—）— — ︱ ︱

(— )—（︱）︱ ︱ — — *

（—）—（︱）︱ — — ︱

（︱）︱ — —（︱）︱ — *

仄起平收（常用）

（︱）︱ — —（︱）︱ — *

(—) —（︱）︱ ︱ — — *

（—）—（︱）︱ — — ︱

（︱）︱ — —（︱）︱ — *

四种体式中每句第一个字均可平可仄

可变格之律句有两种：

【（︱）︱ — — ︱ — ︱】可代替：

（︱）︱（—）— — ︱ ︱

【（︱）︱ ︱ — — ︱ — 】可代替：

（︱）︱ — —（︱）︱ —

（六）各种体式例诗

（1）五绝仄起仄收式

（︱）︱ — — ︱

— — （︱）︱ — *

（—）— — ︱ ︱

（︱）︱ ︱ — — *

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

·︱ — —︱ — —︱ ︱ —

欲穹千里目，更上一层楼。

︱— —︱ ︱ ︱ ︱· — — （唐·王之涣）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

︱︱ — —︱ — —︱ ︱ —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 —︱ ︱ —︱· — — （唐·白居易）

（2）五绝仄起平收式，首句押韵

（︱）︱ ︱ — — *

— —（︱）︱ — *

（—）— — ︱ ︱

（︱）︱ ︱ — — *

月黑雁飞高，单于夜遁逃。

︱·︱— — — —︱ ︱ —

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

︱— —︱ ︱ ︱︱︱ — — （唐·卢纶）

林暗草惊风，将军夜引弓。

—︱︱— — — —︱ ︱ —

平明寻白羽，没在石棱中。

— — —·︱ ︱ ︱· — — （唐·卢纶）

(3)五绝平起仄收式

（—）— — ︱ ︱

（︱）︱ ︱ — — *

（︱）︱ — — ︱

— —（︱） ︱ — *

沅湘流不尽，屈子怨何深。

— — —·︱ —︱︱ — —

日暮秋风起，萧萧枫树林。

︱︱ — —︱ — — —︱ — （唐·戴叔伦）

危楼高百尺，上可摘星辰。

— — —︱︱ ︱︱· — —

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

︱︱ — —︱ ︱— — ︱ — （唐·李白）

末句孤平自救

(4)五绝平起平收，首句押韵（少见）

— — （︱） ︱ — *

（︱）︱ ︱ — — *

（︱）︱ — — ︱

— — （︱） ︱ — *

鹫翎金仆姑，燕尾绣蝥弧。

︱— —· — ︱︱︱ — —

独立扬新令，千营共一呼。

·︱ — —︱ — —︱· —

（唐· 卢纶）

北风吹白云，万里渡河汾。

︱— —· — ︱︱︱ — —

心绪逢摇落，秋声不可闻。

—︱ — —︱ — —·︱ —

（宋·苏颋）

（5）七言绝句平起平收式（最常用）

(— )—（︱）︱ ︱ — — *

（︱）︱ — —（︱）︱ — *

（︱）︱（—）— — ︱ ︱

(— )—（︱）︱ ︱ — — *

朝 辞 白 帝 彩 云 间，

— — · ︱ ︱ — ︱ *

千 里 江 陵 一 日 还。

— ︱ — — · ︱ — *

两 岸 猿 声 啼 不 住，

︱ ︱ — — — · ︱

轻 舟 已 过 万 重 山。

— — ︱ ︱ ︱ — — *

（唐·李白）

黄 河 远 上 白 云 间，

— — ︱ ︱ · — — *

一 片 孤 城 万 仞 山。

· ︱ — — ︱ ︱ — *

羌 笛 何 须 怨 杨 柳，

— · — — ︱ — ︱ （变格）

春 风 不 度 玉 门 关。

— — · ︱ ︱ — — *

（唐·王之涣）

（6）七言绝句仄起平收式（常用）

（︱）︱ — —（︱）︱ — *

(—) —（︱）︱ ︱ — — *

（—）—（︱）︱ — — ︱

（︱）︱ — —（︱）︱ — *

寒 雨 连 江 夜 入 吴，

— ︱ — — ︱ ︱ — *

平 明 送 客 楚 山 孤。

— — ︱ ︱ ︱ — — *

洛 阳 亲 友 如 相 问，

︱ — — ︱ — — ︱

一 片 冰 心 在 玉 壶。

· ︱ — — ︱ ︱ — *

（唐·王昌龄）

云 母 屏 风 烛 影 深，

— ︱ — — · ︱ — *

长 河 渐 落 晓 星 沉。

— — ︱ ︱ ︱ — — *

嫦 娥 应 悔 偷 灵 药，

— — — ︱ — — ︱

碧 海 青 天 夜 夜 心。

︱ ︱ — — ︱ ︱ — *

（唐·李商隐）

（7）七言绝句仄起仄收式（少见）

（︱）︱（—）— — ︱ ︱

(— )—（︱）︱ ︱ — — *

（—）—（︱）︱ — — ︱

（︱）︱ — —（︱）︱ — *

独 在 异 乡 为 异 客，

· ︱ ︱ — — ︱ ︱

每 逢 佳 节 倍 思 亲。

︱ — — · ︱ — — *

遥 知 兄 弟 登 高 处，

— — — ︱ — — ︱

遍 插 茱 萸 少 一 人。

︱ ︱ — — ︱ · — *

（唐·王维）

两 个 黄 鹂 鸣 翠 柳，

︱ ︱ — — — ︱ ︱

一 行 白 鹭 上 青 天。

· — · ︱ ︱ — — *

窗 含 西 岭 千 秋 雪，

— — — ︱ — — ·

门 泊 东 吴 万 里 船。

︱ · — — ︱ ︱ — *

（唐·杜甫）

（

（8）七言绝句平起仄收式（少见）

（—）—（︱）︱ — — ︱

（︱）︱ — —（︱）︱ — *

（︱）︱（—）— — ︱ ︱

(— )—（︱）︱ ︱ — — *

人 间 四 月 芳 菲 尽，

— — ︱ ︱ — — ︱

山 寺 桃 花 始 盛 开。

— ︱ — — ︱ ︱ — *

长 恨 春 归 无 觅 处，

— ︱ — — — ︱ ︱

不 知 转 入 此 中 来。

· — ︱ ︱ ︱ — — *

（唐·白居易）

水 光 潋 滟 晴 方 好，

︱ — ︱ ︱ — — ︱

山 色 空 濛 雨 亦 奇。

— ︱ — — ︱ ︱ — *

欲 把 西 湖 比 西 子，

︱ ︱ — — ︱ — ︱ （变格）

浓 妆 淡 抹 总 相 宜。

— — ︱ ︱ ︱ — — *

（宋·苏轼）

最后归纳总结如下：

（1）一定要掌握几种通用律句，根据“对”和“粘”的规律对其进行组合。

（2）背熟经典例诗，根据例诗去体会“对”和“粘”的规律以及绝句的几种通用体式。

（3）对古典格律诗，要初步了解入声，否则会搞错平仄规律，对入声字读的时候最好学会“拟音”。拟音一般读作去声，但音长大约为正常读音的一半。

（4）找一、两本适合自己的参考书来读。

（5）上述讲稿可以拷贝备用，最好熟读，这对于了解古典格律诗之美有益，也可以作为写作入门的向导。

马凯先生在《再谈格律诗的“求正容变”》一文中说：“总之，格律诗，借助于汉字的独特优势，创造出美妙的情感表达形式，它是先贤们在长期的诗歌创作过程中、经过千锤百炼后形成的“黄金定律”，是宝贵的艺术财富。艺术的本质是追求美。诗和其他艺术一样，也要追求形式之美。音乐美、节奏美，是各种诗体应该追求和具备的，有的还看重简洁美，有的也具有均齐美和对称美。但在各种诗体中能同时兼有“五美”，是格律诗的特点。当今学作格律诗，就要尽可能“求正”，以追求大美。如此美妙的文学形式，为什么要摒弃、否定呢？”

参考书

1. 《诗词韵律合编》（修订版），赵京战编，中华书局，2015.11

2. 《诗词格律概要》，王力，北京出版社，1979.10

3. 《中华诗律》，赵京战，中华诗词文库，中国文联出版社，2010.8

4. 《中华韵典》，赵京战，中华诗词文库，中国文联出版社，2010.8

附录：王⽟明近作选（仅供交流切磋）

鹧鸪天-秋兴⼋⾸

1.中秋夜故园⾏

回⾸⻄⻛荡九州，废墟空忆故园楼。⼀轮明⽉千般恨，⼏点疏星万代愁。

⼭隐隐，⽔悠悠，何⼈与我共凝眸。试看古往今来事，谁阻江河滚滚流？

2018.9.24中秋夜草于圆明园，9.27经多位诗友切磋后修改定稿。

2.⻓⽩⼭秋⾊

耄耋秋游情愈浓，乡愁隐隐系关东（注1）。江波⾬霁鸭头绿，⼭树霜余雉尾红。

天上⽔，⽇边峰（注2），依稀仙境梦魂中。⽩云飘过新晴雪（注3），净我⼼灵如碧空。

注1：我乃吉林⼈也。

注2：指⻓⽩⼭天池。

注3：地⾯⾬，⼭上雪。

3.五⼥峰秋游感怀

五⼥峰前秋意浓，诗情似⽕共枫红。轻云淡⽉清霄外，⻜瀑流泉邃⾕中。

⼭⽔恋 ，⾃然衷，机缘赐我谢天公。逼真七彩斑斓梦，⻓伴童⼼⽩发翁。

2018.10.3草于吉林集安五⼥峰国家森林公园

4.⻓⽩⼭礼赞

⽇⽉同辉霁雪峰，雪峰倒影映天穹。天穹遗落瑶池⽔，池⽔清澄皓⾸瞳。

⾦叶树，碧云⻛，晴岚紫⽓⼊⼼胸。⼈间正是秋光好，⽩桦亭亭枫⽕红。

2018.10.4草于⻓⽩⼭天池

衷⼼感谢郑欣淼、叶迪⽣、秦伯益、周海⻰、莫真宝、解峰、万俊⼈、李⽂朝、时新、殷凯、许聰、⽅伟定、可延涛等诸位先⽣切磋指教！

5.重阳节梦游岳阳楼感赋

梦⾥依稀作旧游，重阳重上岳阳楼。湘娥泪共嫦娥洒，屈⼦愁随扬⼦流。

⽂正赋，少陵讴，⻓怀天下古今忧。滔滔⽩浪浮⻩鹤，银发飘萧芦荻秋。

2018.10.19重阳节初稿，2018.10.23定稿

6.秋夜

万⽊何曾怨⽩霜，且看树树烁红⻩。胸怀⽕种秋犹暖，情在冰⼼梦未凉。

天邈邈，地茫茫，残荷倩影绕⾼杨。萧萧芦荻潇潇⽵，云去云来⽉半藏。

2018.10.20周六草于清华荷塘，10.21周⽇定稿

感谢叶迪⽣、解峰、王⾰华、孔汝煌、周海⻰、⽅伟定等先⽣切磋建议！

7.霜降之夜

银⾊蟾光照九州，情思缕缕步悠悠。诗仙邀饮千杯酒，诗圣同销万古愁。

花已落，⽔⻓流，冰⼼可鉴⼀轮秋。清霜不觉⻜双鬓，晓梦依稀蝶影留。

2018.10.23农历九⽉⼗五，霜降之夜草于清华园北院旧址

感谢英楠⼥⼠、万俊⼈、叶迪⽣和周海⻰先⽣的切磋建议！

8.秋晨咏怀

银杏如⾦枫似丹，故园⼀⽚彩霞间。残荷清荡犹凌⽔，晓⽉晴空将落⼭。

⻩菊地 ，碧云天，⽆边秋⾊炫⼈寰。登⾼休叹繁霜鬓，⼀醉狂歌五柳前。

2018.10.27周六晨于圆明园

感谢叶迪⽣先⽣切磋！